欢迎访问本站,如有需要请联系我们
世邦数码网
您的位置:网站首页 > 优秀小说

《红豆》201907:【小说长廊】九连三排一班(中篇小说) 邹德斌

作者:habao 来源:未知 日期:2019-7-29 7:46:24 人气: 标签:最新小说2019
导读:邹德斌,1966年12月生,祖籍重庆璧山,现居贵州桐梓。有作品在《中国作家》《山花》《雨花》《湖南文学》等刊物发表,作品入编《贵州新文学大系》,获第二届贵州专业文

  邹德斌,1966年12月生,祖籍重庆璧山,现居贵州桐梓。有作品在《中国作家》《山花》《雨花》《湖南文学》等刊物发表,作品入编《贵州新文学大系》,获第二届贵州专业文艺。

  上午九时零九分,噼里啪啦的鞭炮准时响起。鞭炮声中,白墙黑瓦的敬老院像个新郎官一样年轻又。乡长陪着出席落成典礼的县长一行,楼上楼下一间间地察看。

  敬老院住着十八位老人,他们胸前都戴着一朵大红花。乡长本想一一介绍的,可他认不全,乡长赶紧叫大曹来介绍介绍。

  一直跟在身后的大曹顿时就冒冷汗了,他最清楚这十八位老人是些什么人。刚吓着,老人里头站出来一位说,我来介绍。他走到队伍最前头,介绍道,陈扁根,财湾村牛栏组村民。

  县长本想握个手意思到了就是了,可为他介绍的老头在前面挡着,县长握了陈扁根的手,他才介绍下一位。熊大珍,上坝村天台组村民。县长握了这个叫作熊大珍的老人的手后,他又介绍下一位,你想马虎一点都不行。这样一来,县长他就不能不显出很正式的样子了。再说又有那个记者在摄像。老人们不知道跟他们握手的人是谁,只感觉是个天大的领导,再加上那台黑洞洞的摄像机指着,他们从没见过这样的阵势,要么呆呆地没有表情,要么惶惶地上下打量。那个叫熊大珍的老人一个劲儿地流着口水,她干瘪的嘴里失去了几颗重要的牙,因此谁也没听清她到底在嘀咕些什么。

  皮匠老皮头,后塬村大垭子组村民。最后这位没让别人介绍就抢前一步,主动举起手来握了县长的手,介绍道。县长想,到底是走村串乡的皮匠,别看驼着背,还有些经见。皮匠老皮头的主动倒是把那个介绍人晾了一下。

  县长这才认真地去看那介绍人。七十好几了,精瘦精瘦的,挺着身板,一身65式军装倒也合身,军帽帽檐也挺挺的,脚上也是一双解放鞋。上下都是国防绿,但全都看不出多少绿了。你是转业军人?县长亲切地问。精瘦的老人顿时上身一提,右手迅速抬起,朗声道,报告,是!

  军礼,让县长熟悉而又有些陌生,一时不知所措,你……你是老前辈,我应该向你。县长本能地抬起右手靠在耳朵上,匆忙还了一个潦草的军礼,那老人这才礼毕。

  一直摄像的记者忍不住“噗”地笑出了声。县长没去理会记者的笑,想起寝室里那些四棱四角的被子和一溜顺的毛巾、水杯,问老人,内务……是你在负责?老人又是一个军礼,报告,是!

  现场气氛严肃了,和今天落成典礼的轻松喜庆不协调了,连刚才还忍不住笑的记者都肃穆了。县长有点尴尬,他不敢再还他一个军礼,那只会让自己不伦不类更加滑稽。县长把目光移开了,去看那些还站在墙根下的老人,嗬,超过一个班的建制哪。乡长和身后的干部轻松地笑了起来,气氛活泛了。县长又把目光搁在眼前这个老人肩上,没话找话说,不容易呀,当好这个班长,担子不轻哪!请放心!老人又是一个标准的军礼。

  乡长是个未雨绸缪的领导,敬老院刚一动工,他就跟大曹合计上了,主要是请谁当院长的事。合计来合计去,还得副乡长兼社会事务办主任大曹再兼了敬老院的院长。乡长说这样管理才有力度。大曹苦笑道,咱这叫虱多不咬人哩!心想你来兼不是更有力度?

  乡长进一步商量道,一日三餐也得请人管不是?乡长话音刚落,大曹就推荐了中学食堂刚退休的大娘。说大娘倒是愿意,可人家只管一日三餐,别的一概不管。人家说,那些老人的性子就跟小孩差不多,小心眼、小气,又是多年的孤寡日子过惯了,你让他们凑一块过活,谁知会冒出多少事来?比如团结啦,性格啦,习惯啦,卫生啦……扯皮绊筋的事每天少不得几大筐,谁管得住?

  乡长说,也可以让老人们管理嘛,大家分工合作,既相互照顾又发挥余热。大曹嘴皮子都磨破了,孤寡老人们的心思却都大致不差,一个是,现在还能动,真到不能动的那天再说。再一个,身边就是那些亲儿亲女都靠不住,非亲非故的敬老院能靠得住?还有一个,舍不得一辈子积攒下来的坛坛罐罐,再说田里地头,一年累下来总够糊口,去了敬老院等于坐在光石板上,不踏实。因此大半个月跑下来,大曹他们只请动了五位。乡长说,到时县长要来剪彩,五个人气氛哪里出得来?大曹只得硬着头皮又去宣传动员。

  老皮头再次碰上大曹的时候,已经躲不及了,他就爽快答应了,行,看你大曹副乡长的面子,咱帮你应下剪彩。大曹一激动,说到时县长要来看望大家,要给大家派红包的。老皮头埋怨道,咋不早说?吴老好被磨烦了,也提出个条件,住不惯可是要回的。大曹把头点成了鸡啄米。羊老倌更过分,问家里两头羊和屋角的苞谷咋办。大曹心一横,卖给敬老院吧!心想反正也用得上。

  顶着太阳,翻过几座大山,大曹一身臭汗来到熊大珍家,却见她正躺在床上,裹着两床破棉被还不停地抖。大曹二话没说背上她就往山下跑,到卫生院吊了两天盐水不抖了,熊大珍就逮着大曹问,敬老院啥时住人?大曹说,不急,立秋过后吧。熊大珍瘪着嘴,内疚道,前两次你来,我是怕人笑话,这回人差点没了,还有啥怕的?从此天天盼着住进敬老院。

  四十二个床位只请来了七八位老人,乡长数落大曹,落成典礼的场面咋撑下去呀!大曹知道他的意思,咱们是全县二十一个乡镇里头最偏远贫困的,日里万机的县领导一年到头难得来两趟。再说今年是换届之年,的位子空了三个多月了,都是乡长主持着,他不能不抓住落成典礼这个机会给领导展示一下。大曹想,我还想撑这个场面哪,这个副科都这么多年了哪!可是大曹只能委屈地说,咱又不能呀。乡长说,你这脑子咋就不能活泛点呢?乡长一句话让大曹琢磨了半天终于琢磨出了名堂,大曹就大着胆子动员了几位空巢老人来撑场面。

  这些院民里头,唯一让大曹感到欣慰的是动员到老初初四季的时候,他是最支持工作的。那天大曹来到豹子崖,看到老初正在院坝上晒苞谷,他将苞谷一个一个排列得成行成列成阵。大曹套近乎,问今年收成可好。老初说,打下一个团又两个营。火辣辣的太阳天,这老初一丝不苟地戴着65式军帽,系着风纪扣,手拿一根竹棍,来来回回巡视着他的“一个团又两个营”。

  老初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孤儿,赶上参军的年龄,就去了部队。这个人天生一块当兵的料,参军第三年就在野战军大比武中立下二等功。那年老初又参加了战斗,真刀真枪地干了好几回合,还被部队总部记过功。老初复员时,按政策是应该解决工作的,但他什么都没要,传说是只要了一面什么旗就回了豹子崖,还做他的孤儿,只是脑子里多了两块弹片。听说复员不久,有热心人为他做媒,第一次相亲,他就要人家女方立正、稍息,向前看齐、向前看。人家一个向后转,说毛病!迈开大步就撤退了。后来又介绍了两个,也都是这个情况。再后来,热心人也就冷心了。老初的脑子好像也没搁这,扛着锄头下个地、上个坡都跟出操巡逻似的威风凛凛,家里的被子棱角分明,不多的农具家什摆放得整整齐齐。开初两年,乡邻们还善意地拿他当笑料,久了也就不笑了,甚至挺他的,都复员几十年了,脑子还没从战场上撤下来,还在孤军奋战。大曹呢,每个月都会见上老初一面,都是老初到乡社会事务办来领“五保金”的时候。每次见到他,大曹脑子里就会冒出个“艰苦卓绝”这个词来。

  那天陪着老初检阅他的“一个团又两个营”,大曹动员他上敬老院。老初说,行!老初也有个附加条件,我得把抗美带上。大曹正想问抗美是谁,地上一直趴着的黑狗像听到了命令,一下子站了起来。大曹说,行。老初初四季带着他的黑狗抗美,比所有老人提前一周进驻敬老院。

  老初主动负责起了内务。内务是一个集体的形象,作为军人,他有责任这个形象。老人们是陆续来的,来一个,他就手把手地教叠“豆腐块”,教了几天,他们叠出来的还是“豆腐团”。老初很快找到症结,这都是因为缺乏训练,缺乏正规的训练。

  因为他是提前来的,老人们本能地当他是领导了。你看他又是那么严肃地教你叠被子、铺褥子、摆缸子、排鞋子。你看他的身后一直紧跟着那么一条威风凛凛的大黑狗,像形影不离的警卫员,你就没法不把他当领导。

  你一看就知道,在这些老人里头,只有他是最出色的,当然你也看出来了,他的出色里头有点“那个”——但总比没一个拿得上台面的强。

  握过手,老人们都巴巴地望着县长,县长说都休息去吧!老人们还是不走,望着他。县长感觉奇怪了,想走也不好走。这时老皮头踮起脚把嘴挨到大曹耳边,轻轻嘀咕了一句。大曹一拍脑门想起来了,包里一直搁着十八个红包的,刚才一紧张就给忘了。经老皮头一提,就把红包递给了县长。县长顺手就给每位老人都派发了,说是一点心意,希望老人们晚年生活红红火火、健健康康。派发到老初的时候,县长都有点心虚了,怕他再给自己,县长不自觉地就觑了一眼记者,也是怕她再一次忍不住笑出声来。可记者的镜头一直对着老初,她发觉这个老头真是活化石一般难得的新闻人物。而这个时候老初却两眼紧紧地盯着老皮头,脸都涨红了—— 老皮头正当着县长的面掏出红包里的内容蘸着口水数数。

  县长派发完了,饭都没吃就上了车,说还要一检查工作。记者本想留下来的,却也不能不跟着县长一道回去,临走时她跟乡长说抽空还要来“挖”。乡长不解,有什么新闻可挖的?记者说,不是挖新闻,是挖旧闻。

  望着县长一行坐了小车一溜烟没影了,老初一转身,大声道,集合!集合!老初将人一个个全叫到院坝里,按着高矮秩序站队。可哪里站得好?羊老倌本身就瘸了左腿,怎么站身子也往左边掉。老皮头打着饱嗝,也许是长年的皮匠生涯,他的背驼得相当严重,随时都弯腰盯着别人鞋子要补似的。吴老好呢,整个人都缩成了一条干黄鳝,两条长臂并在胯前,护着卵,颈子都缩到肚子里去了。还有陈扁根,明晃晃的太阳下,两手还吞在袖筒里。不光他,熊大珍也是这个样子,她腔子里还不停地喘,好像里头卧了一万只。

  我是班长!九连三排一班就是我们这支队伍的番号!老初军令如山不容分说,从今天起,我们这支队伍要实行军事化管理!

  看他那个黑脸包公的公家模样,想起刚才都给他了,再联想他比他们谁都早到敬老院和对他们的训导,他们没法不当他是专门派来的领导,是那个什么什么班的“班长”,他们当下就被震住了。凭啥!老皮头不服,他瞧不起这些人,这些刚聚到敬老院来的散兵游勇,三下五除二就缴械了?老皮头撇了两下嘴角,侧眼瞥瞥左右,才发现了自己的弹尽粮绝——怎么就没打饱嗝了?驼背也好像直了不少了?

  纪律是一支队伍的灵魂。站在队伍前面,老初开始了训诫。在战场上,如果一支队伍不能做到令行,那么等待你们的将会是什么?大家一脸茫然。耳背的羊老倌努力抻长了脖子往他这边靠,同时不明就里地给着他迎合的笑。唯有老皮头一脸不屑,岂能轻易就让人收编了?老初提高了嗓门,冲着老皮头说,那一定是全军覆没!

  老皮头,说话前必须举手报告!……是的,我们不是军队,但是我们是九连三排一班,是一个集体!一个集体就必须有集体主义,不能滋生主义。作为一个集体,我们必须保持应有的军容军纪,这是战斗力的一种表现。我们全班必须自觉做到着装整洁、举止端正、振作。

  老皮头大感意外,连声推辞说不不不,我哪是那块料?老初沉着脸,军人以服从命令为!老皮头还在辩,我又不是军人。老初说,你应该拿军人的标准严格要求自己。

  就这样,老初进城之前,把“工作”移交给了老皮头。老皮头最后还在推,却也是半推半就,你交给谁都成,我真不是那块料,我这把老骨头懒散惯了。老初说,班里就你素质过硬,我信得过。

  老初蹲下身子,一手抚摸着抗美,一手指着敬老院的大门门柱,对它交代,我要进城几天,你得站好岗放好哨。抗美点点头,跑到了自己的岗位,昂首挺胸站在那里。

  老初前脚刚跨出敬老院,老皮头后脚就喊,散伙!陈扁根纠正他,是解散。老皮头脸一横,举手喊报告了?

  老皮头不知该怎么搞军训,他本来对这事就不以为然,吹风就流泪,打屁就来屎的这把年纪还个啥,咱们就是来享福的。解散了,大家也很自觉,按先前的分工,养殖组的羊老倌该放羊的放羊,种植组的陈扁根该种菜的种菜,生活组的老皮头该搓煤团的搓煤团……完了就活动,也就是吃饭睡觉晒太阳。

  老皮头跟熊大珍都喜欢蹴在那棵老榆树下,一边眯着眼晒太阳,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。尽管老皮头知道熊大珍也有些耳背,不怎么听得清楚他的话,老皮头也听不清她缺牙的嘴里那些语焉不详,但这丝毫不影响两人晒着太阳聊天的兴致。老皮头感觉进入了崭新的生活,差点都后怕没有来敬老院了。老好跟扁根趁机溜回了一趟家,他们惦记着这季红薯还在地里,他们暗自盘算着,要家里跟敬老院两不误。

  你还别说,晒了两天太阳,第三天上大伙开始感觉空落落的了,浑身没个劲,日子寡淡寡淡的。他们盼老初了。这人怪是怪,说话也日戳戳的,但能领着大伙活动活动筋骨总是好事。你看这日子,闲着也是闲着,这把年纪哪有那么多的瞌睡?跟着他扭扭腰抬个腿的活泛活泛也不赖。

  第四天老初回来了,带回整整十二套军装,迷彩的训练服。大伙高兴,他们也不懂什么迷彩还是制式,反正是白捡来的一身衣服。更重要的是,这体现了对咱们这些老者,不,这支队伍的上心。老人们不由多看了老初两眼,眼里多了几分。

  大伙立马就自觉站成了一排,按着前些天老初给他们排的高矮顺序。熊大珍没有听清,老皮头把她拉到了自己身边。

  老初接着说,到时候,还要来慰问,给我们送军大衣,送毛绒绒的棉帽跟皮鞋……还要给大家派红包。

  队伍顺齐整了,军装在身上的感觉就不一样了,提劲了。抗美都刮目相看了,冲着这支队伍大声地汪汪。老初啐了它一口,没见识!

  “嘘 ——!”老初掏出了挂在脖子下的秘密武器,含在口里一吹,惊得抗美一个愣怔,它从没听到过这样的尖叫。只有耳背的熊大珍和羊老倌木木地东张西望,使出小手指掏耳朵里的堵。

  这是配发的。老初举起口哨,像举起一只火炬,尽管小了很多号,说这相当于……军号!今后听到哨声必须在五分钟内集合完毕!

  报告!羊老倌这句听清楚了,说我腿脚不方便,五分钟,坎上坎下的……他嗫嚅着没敢说完,那条短腿不停地颤抖。

  老初说,羊老倌腿脚不利索,吴老好跟他住一间房,就应该帮他。为什么安排他们两人一间?就是希望大家像亲兄弟一样互相帮助、协同作战,这样才有战斗力,才能取得最后的胜利。

  现在住进敬老院的只有三位老太太,两个人一间的寝室,就让熊大珍落了单。老皮头不是给老初出难题,而是提醒。这个提醒一时让老初如遭偷袭,手足无措。熊大珍却给他解了围,说我把耳朵睁醒点行不?

  老初又开始了他的训导,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、七村八寨,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,就是安度晚年、走到了一起。我们不是军人,但我们在一起,就是一个集体,集体就应该有个集体的样子,就应该严格要求自己。老初话语铿锵,表情严肃得不容置疑,大家不由得紧张起来,挺胸夹臀地望着他。

  比如着装要保持军容严整。我们穿军服时,就应该戴军帽。男兵帽檐前面要跟眉毛一样高。老初一边说一边帮大家整理,整理到熊大珍的时候,说女兵戴军帽要稍微向后倾一点。吴老好,你这个帽檐朝天翘就不符合军容军纪。还有,穿军装就不能留长发,留大鬓角和胡须,我们的胡须都得剃掉。脑袋代了,整理了,又检查服装,说军服应当保持整洁,不能混穿。羊老倌,你看你,不能在军服外面再罩背心的。大家都有这个问题,衣扣必须扣好。扁根你不能敞怀挽袖。老皮头,像你这样把烟竿插在裤腰里更不行。又说熊大珍,你看你,军服里边穿毛衣的时候,毛衣下摆不能露出来。老皮头帮她辩说,衣服本来就短了,盖不住。

  老初看了看,也是实情,又把注意力放到羊老倌脚上,老倌,你怎么把裤腿都卷了起来?羊老倌也跟着辩说,裤腿长了,拖地……

  老初又盯着吴老好的裤脚看,就有些恼了,吴老好,像你这样赤脚穿鞋可不行,你看,一只脚还趿着穿,行军打仗不掉队才怪……

  老初去洗澡,老皮头发现他身上伤痕累累,数都数不过来,长条短块、前胸后背、肩上腿上,张牙舞爪地吓人。老皮头舌头哆嗦,你……你怎么活过来的呀!

  洗罢,老初拿出他的军挎包,一把将老皮头按在椅子上,老皮头挣扎,你干啥?你干啥?老初说,帮你理发,剃胡须。老皮头舍不得他那一把胡子,说蓄了二十多年了……话没说完,就见一把明晃晃的剃须刀横在眼前。老初行云流水般,很快把老皮头的面子得清清爽爽,老皮头享受得都差点睡着了,他打心里老初,问哪学的手艺。老初说,队伍里。老皮头想,还是队伍里好呀,嘴上回报他说,你真像个班长。老初纠正他说,不是像,就是,九连三排一班班长初四季。老初提着军挎包又去隔壁的老伙计们。

  敬老院还在晨雾中沉睡,突然响起一声又一声刺耳的尖叫,尖得像刺在扎,长长短短地扎进所有的耳朵里,很快把耳朵从睡梦中扎醒。抗美也在那尖叫声中不停地汪汪。

  老初含着口哨一边急急地吹,一边抬起左腕看表,五分钟却没见一个人来到院坝。老初先跑回自己房间,掀开老皮头的被子,冲着他的耳朵又是一阵猛吹,吓得老皮头一骨碌跳了起来,你干什么呀你!老皮头恼火得要死,夜里他一点没睡好,住到敬老院都这么久了,他还是不习惯两个人睡一房,况且那还是个生人,加之又择床,下半夜好不容易刚睡着,却被这催命的口哨声惊得魂飞魄散。

  敲遍了,老初再次来到院坝,背对着那棵老榆树,又抬起了左腕看表。陆陆续续的,先是吴老好来了,披着衣服,长长的两臂还是那个捂卵的样子。跟着陈扁根也来了,可能是怕冷,大清早的两只手也吞在衣袖里。再后面是羊老倌,打着呵欠,高一脚矮一脚的也到了院坝。就在这时,楼梯上传来“吧嗒”一声响,随之是熊大珍的叫唤。

  摔了!老骨头老腿的,哪经得起这个?大家吓得不轻,纷纷上去扶她,不曾想老初铁着一张脸,说让她自己起来!见老皮头最后一个趿着鞋从寝室出来,就都把目光拿转向他。

  众人的目光刺激了老皮头,轰的一声点燃了他的一腔热血,身子也灵便了不少,跟换了个人似的,抢上去就要搀扶熊大珍。熊大珍还躺在那里,还在长一声短一声地呻吟。老皮头弯下腰去架她,老初两步跨到前面隔开了,说让她自己起来!老皮头毛了,你还是人吗?人家都成这样了哪还站得起来!

  有人出头了,大家就帮着搂的搂、抱的抱,要把熊大珍往房间里弄,再不理会老初。几个人最后累出了一身的老汗,也没把她弄回去。这会儿老皮头才懂了老初的意思,没弄清伤情就去动,反倒把伤弄重了。老皮头转身就往卫生院跑,边跑边想,这一摊花费,会算在谁的头上?

  卫生院还没开门。情急之下,老皮头去敲大曹的门。大曹吓得不轻,问严重不严重。说动不得,疼得厉害。大曹说不能动不能动,一边披衣一边打卫生院院长的电话。

  在医生的指导下,众人将熊大珍抬进了卫生院。医生说还是送县医院稳妥些。大曹眉毛就拧麻花了,医药费是一回事,有五保供养金挡着,问题是离县城三百多里,一坑坑洼洼、坡坡坎坎的,大曹每进一次城都跟受一次刑一样,乡里又没救护车,他担心熊老太太这伤经不经得起几个小时的颠簸,可别把没有的病都给颠出来了。再一个是谁护送。卫生院的医生他是喊不动的,人家是条条管理,别说他大曹,就是乡长的账也是可买可不买的。你更别指望身边这些老胳膊老腿了,他们要再弄出个病啊疼的来,他大曹不光不敢奢望害了多年的“副科病”能不能治好,怕是保住副科都悬。

  大曹正一筹莫展的时候,不曾想熊大珍已经不再呻吟了,说没事,就在乡上看看。医生又捏了捏,望着她的脸,好像她的伤不是在脚上而是在脸上,在那些皱纹里。熊大珍说,可能就是扭了,贴张膏看看吧!她是怕花钱,也是怕去了县上没人护理活,就是有人护理也拖累不起人家哪。

  所有眼睛都望着她的脸,在她的脸上望闻问切。见她真没哼哼了,大曹暗暗松了口气,那就观察观察吧!

  了解了事件的前因后果后,大曹又往敬老院赶。防微杜渐,敬老院院长大曹不允许这样的事故发生第二次。

  老初还站在榆树下,两手垂直看着前方。抗美还坐在地上,抬头一直望着他。两个都一动不动,像石雕、木刻,又像被施了魔法。

  老初没有表情,但老初满脑子炮火连天,杀声震耳。腾腾硝烟中,一个个战友扑倒雪地……密急的炮火将雪地掀起惊心动魄的雪柱,初四季也被掀到半空。半空中,391高地,一杆旗帜千疮百孔,在寒风中飘扬。漫天飞雪……好大的雪啊!他渐渐地浑身冰冷,意识散失……突然他被一声喝呵斥声惊醒,醒过来的他不知身在何处,他甚至没有来得及想自己的身子,他只感到头痛,头上有两道豁豁的口子,口子里发出金属的尖利声,伴着声响的是黏黏糊糊的浆液。他紧抱着头,两手去堵那两道豁口,他的手被锋利的弹片划出了血却没能堵住豁口里的利响和浆液。镇定,镇定!我是班长,全班战士的生命都在我的手里!他自己,镇定,我是班长!我是班长!

  狗屁!大曹气不打一处来,初四季你老糊涂了?都哪年的皇历了你还志愿军班长!这里没有志愿军也没有你那狗屁一班!

  不!战友们阵亡了,但番号还在,我班长还在,军旗就还在!老初两眼平视大曹,洞穿而过。大曹围着老初转了一圈又一圈,气得说不出话来。大曹知道自己跟他搭不上话,两个人的话不在一个时空里头。大曹想,这个老初在玩穿越,他一个人玩穿越不要紧,他要带着我的院民一起玩就很,得把他拉回来。大曹这样想着,又转到了老初正面,他看到了那个鲜红的口哨,大曹伸出手说,交出来!那是命令的口气。老初一把护着口哨,不!人在阵地在!大曹看他那个严重的样子,反倒忍不住笑出声来,这个老志愿军还在他的阵地上,可他不能把敬老院这些老胳膊老腿也带到他的阵地上去冲锋陷阵。

  老初看到了大曹的笑,那是不屑,是。老初忍不下这个,老初手指着大曹,义正词严,我你,我可以,请你不要九连三排一班!

  说句话,老初这个动作确实有点咄咄逼人,把所有人,把大曹都唬傻了。大曹当着这么多人的面,下不了台。大曹跟老初拧上了,为了敬老院的长治久安,他今天一定得把他那个班长给撸了,把他那个阵地给攻下来。大曹一把拽下老初胸前的哨子,狠狠地摔到地上。

  老初根本没有想到他的哨子一转眼就没了,他怒火中烧,飞身扑向大曹。事后副乡长大曹向乡长汇报时还在纳闷,说不知道一个快八十岁的老头哪来那么大的劲儿,要不是大伙一齐上前抢救的话——大曹说的确实是“抢救”——他大曹可能就让初四季给掐死了。是的,当时老初就声嘶力竭地叫着掐死你!掐死你个兔崽子!惊慌中的大曹看到了老初眼里射出的两股杀气,是那种从堆里爬出来的人才有的杀气,是那种真正叫作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杀气。

  几个人好不容易拉开了老初,把他拉回了寝室。大曹从地上爬起来,是前所未有的难堪。他揉着脖子,又扭了几下,发现脖子还能转动,才嘘出口长气来,一个人灰溜溜退出了敬老院。

  大伙都陪着熊大珍上卫生院了,敬老院静得就像刚刚结束一场战斗的战场,没了炮火,没了呐喊,硝烟也散去了,甚至友和敌人的尸首都空无一具。只有老初一个人,浑身是看不见的鲜血淋漓和伤痕累累。

  你是个什么狗屁班长?大曹这话像一颗子弹,狠狠地射进老初的心脏,让他的心一股一股地绞痛。有人胆敢否认他九连三排一班班长初四季了!老初想着身上那些伤疤,只有那些伤疤承认他是班长了。老初的心情溃不成军,那些早就结痂的伤疤开始跟着受伤的心一股一股地痛。

  老初打起背包带着抗美,走出了敬老院,走了好远好远,他才回过头,对着敬老院的方向,敬了一个军礼。抗美也学着他的样,回头望了望。

  乡长说没什么大碍就好,然后呵呵呵笑个不停,笑得大曹卵火胀,又不敢发作。大曹说,都差点让他掐死了还没什么大碍?乡长说,我不是说你,我是说熊老太太没什么大碍就好,掐死你算球,为民除害。大曹说他初四季这样要得个卵,你喊我们这岁数去也经不起他,更别说那些七老八十的。乡长同意他这观点,说可不是,再要整出事来还不得你兜着?乡长说我们得想想办法,人家是老、功臣,是真刀真枪干过的英雄呀!

  大曹说,你又不是不知道,他脑子有问题呀!成天炮火连天的,整得敬老院都枪林弹雨了。乡长严肃,了大曹,他脑子有问题也是战场上落下的,你怎么能歧视人哩?大曹觉得一肚子的,命差点都丢在他手上了,还说我歧视人?乡长没听他的叫屈,公事公办地问,曹副乡长呀,那老初今年多大哪?大曹对这个还是有数的,说七十八。乡长又问,那你呢?大曹就有些懵了,我什么我?乡长说,我问你今年高寿?大曹说,你又不是不知道,上个月还请你喝了酒的。乡长呵呵一笑,你这么粗壮的汉子都让人家一老头搞翻了,这说明什么呀?大曹说,我不是让着他,看他一把老骨头的吗?乡长说,那也不至于把你搞翻在地呀,你不是说他还差点把你掐死了吗?大曹想了想,说,哪想到呀,他搞突然袭击呀。又不自觉地扭了两下脖子,心有余悸。

  乡长他真是远瞩,问,这说明什么?至少说明老初的体力还行是吧?大曹恨恨地说,比头叫驴还壮。乡长说,因为人家长期锻炼呀,你要平时像人家那样锻炼,能一下就被搞翻吗?丢不丢人呀?乡长接着说,我就想,今后敬老院的老人会越来越多,他们聚在一块可不能吃了就睡,睡了就吃,闲久了对身体不好,都是劳动了几十年的身子骨,也闲不住的。让老初带着他们天天锻炼,只要适当,让他们活动活动,少一些病病痛痛,好事呀!

  大曹不服,适当?他把敬老院都整成军事禁区了。乡长说,你就不能因势利导,化消极因素为积极因素?大曹问,我咋化?乡长说,他不是喜欢军事化吗?咱就让他军事化。大曹说,你还指望他给你带出一支正规军来?乡长说,我只要他每天带着这些老人出出操,活动活动筋骨,有点事做就成。乡长又说,他要军事化,咱就给他配个,看他服不服这个。大曹哭笑不得,乡长,你看是乡党委还是乡武装部下委任状?乡长说,人家那班长都没下不还是一样高高兴兴的?

  乡长立马想到了记者那天说的要来挖旧闻的事,现在老初人都走了,记者那里怎么解释?乡长看着大曹,解铃还须系铃人哪。

  军令难违,大曹抽空去了一趟豹子崖。老初在训练抗美,就在房前屋后的地里。显然都是一些常规科目,比如,匍匐前进、急行军加突然卧倒、飞越障碍物、绕过雷区……抗美都稔熟自如,老初还是一丝不苟,发出的口令斩钉截铁、掷地有声,像指挥着千军万马。大曹相信,就是派一头猪给他,他也可能训练成标兵。

  老初跟抗美都一心放在科目上,知道有人造访了也没乜他一眼。大曹插不进话。大曹讪讪想想等训练结束了再讲话也不迟,训练中打断人家是不礼貌的。再说抗美的表现真是让他大开眼界,他就蹲在土坎子上,几次想鼓掌又都怕老初不快。

  老初最后一个科目是“391高地,杀!”抗美得令,像一道黑色的闪电,嗖的一声从大曹身边掠过,往山上冲去。老初紧跟其后,增援去了,转眼消失在一片苦楝树背后。大曹站在土坎上等到太阳都落下山梁了,还没见攻占“391”高地的队伍凯旋。回乡还得老半天,大曹再也等不下去了,一个人垂头丧气往回赶,像丢失了队伍的散兵。

  大曹没能请回老初,敬老院里就军心涣散了,吴老好跟陈扁根原本就没呆在这里,他们都还惦记着地里的红薯没有刨,刨了红薯腾出地来好下麦种哩。扁根屋前的秋柑子也该下树了,四棵“一夜红”,少是也得两三百斤,不采就白白给雀子糟蹋了。就是羊老倌也跟着嘟囔起来,说是要牵了那两头羊回去自家养,他好像忘了来时就把羊卖给敬老院了。总之大伙嚷嚷着,要回去,不呆了,呆不下去了。他们心里还记着大曹那天那个举动,他那样凶人家老初,还一把将人家胸前的哨子都扯了,摔得稀烂,他们是看进心里去了的。老初还是国家的功臣,他大曹都敢那样对人家,我们这些一辈子打光脚板的泥腿子,更不是他的下饭菜了?再说老初再怎样,也是咱们敬老院的人,不就是爱训个话嘛,那也是为咱们好,是想让咱们锻炼身体、康康健健地多活几年。老皮头说得更直接,咱们是,他大曹掺和进来想干什么?

  当老皮头来向大曹如实反映上述的时候,大曹意识到了局面的潜在危急,啥叫兵败如山倒?要是老人们真都了,他没法跟乡里、跟县民政局交代,也没法跟那个要来挖旧闻的记者交代,到时他那个害了多年的“副科病”怕是连根就给治了。大曹不由得感慨万千,别看这些老人才聚一块儿没多久,他们才是一条战线上、一个战壕里的同志!才是一个“班”里与共的战友!对了是个什么几连几排几班来着?

  这次大曹买了些糖果、糕点,还特地到中学要了个哨子,校长抓了一把出来,大曹只选了一个辣椒样火红的。

  远远地听到几声狗叫,大曹心里踏实多了,这说明老初在家。可到了口,却见大门紧锁。大曹一笑,知道老初没走远,就喊了几声老初,又喊了几声抗美,都没有得到回应。坝子上晒着纵横有致的南瓜,都是按着个头大小有序排列的,差不多有两个排。大曹放下糖果,坐在坎子上,气定神闲地吃着老初给他的闭门羹。我看你会跑多远,今天等不回你老初我就不走了,我就不信你不收兵回营。

  大曹坐在那里,一支接一支地抽烟,坐久了也无聊,就饶有兴致地在房前屋后转,实则是侦察。左边厢是猪圈,右边厢是鸡埘。一番侦察后大曹心里踏实了:猪圈里没有猪,鸡埘里也没有鸡。这充分说明老初没存在这里安营扎寨的念想。

  大曹不急了,知己知彼了,说不定这个时候老初正在某片竹林里掌握着自己的一举一动哩,老初比我还急着回敬老院哩。他要跟志愿军老战士初四季同志打心理战。

  放松下来了,时间就像长了翅膀,过得飞快,一盒烟抽得舌头都麻了,日头也就偏西了。大曹依旧不急,大曹相信老初一定会收兵回营的,上次就是一个失算,肯定是你刚一撤退他就杀回来了。这次我占了你的,我看你回不回来!大曹要跟老初打持久战。

  可是日头偏下去不一会儿,大曹的肚子就咕咕叫了起来。大曹没有去看身边的糖果糕点,老初肯定正潜伏在某个角落,目不转睛地着他,只要一动糖果他就在人家枪口下了。他咽了几口口水,站起身,故作轻松地在院子边的篱笆架上寻了几个红番茄,擦一擦丢进了嘴里,就像一个下乡来游玩的城里人,只是对这几个番茄好奇而已。大曹给自己鼓劲,他老初不是一样饿着?忍,谁忍到最后谁就是胜利。鼓劲归鼓劲,大曹的心里慢慢升上了越来越重的虚火。

  山里的夜来得早,秋夜的大山潮湿阴冷,大曹又饿又冷,真想撒腿走人,可现在他想走也难了,天黑成了一个窟窿,几山几沟的夜,又没有哪户人家可以借亮,就靠着两只眼睛两条腿往回走他没这个把握,要是哪一脚踩虚了摔到沟里尸首都没法找。还有早些年退耕还林了,山里不时都能看到野物的踪迹。一掂量,大曹觉得还是在老初家院坝上将就一夜稳妥。这时候手机响了,乡长在那头气急地骂道,说你赶快给我把老初请回来,都这么多天了,敬老院都溃不成军了你知道不?大曹说知道。乡长说你知道个卵!今天走了三个,明天要走四个,你这个院长都成光杆司令了你还知道!大曹毛了,说走干净更好,大不了关门!乡长说你说话比放屁还痛快,你知道我这会儿在哪吗?在敬老院做工作呐!也想大不了关门,你记得上次落成典礼上那个记者吗?人家来电话了,说老初是老,是活化石,马上赶上国庆了不是?人家要来“挖”,要来做专题。我都给记者回话了,我说那老活化石被咱们的曹大院长气回去了,敬老院都散架了。我正式邀请记者要来就来给我们曹大院长做个长篇专题。

  大曹听着乡长电话那头的夹枪带棒,七窍生烟,心情真他娘的丢盔卸甲在一寸一寸地沦陷。大曹苦涩涩地道,我现在还在老口呐!谁他娘的想老夜深的还在这鬼都打得的山崖崖厚着脸皮求人?可是我求不动呀乡长,要不你来吧,你更有力度。乡长那边想了想说,行!你给我守住阵地,我马上增援。

  大曹挂了电话,回头看着黑黢黢的老屋,想这老初都成敬老院的一杆旗了,离了他还真要哗变了?想啐上一口,又忍了回去。

  乡长要赶来,就能找到老初?就能请得动他?大曹又想,等乡长来了,自己就可以把这烫手的山芋交给他了,反正你是看到的,我的工作做到家了。大曹也想不就一个副科嘛,撸就撸了!我看急的倒是乡长,他是怕影响了自己转一把手。

  突然,一个黑影径直跑到身边,吓得大曹妈的一声跳了起来,浑身汗毛倒立。山里野物神出鬼没,没一个善的,夜里更是它们的天下,大曹要遇上了,他这身皮肉怕也就只管一顿。

  惊魂未定中听到一声温驯的狗叫,是抗美!你个家伙,从哪里跑来的?大曹四下里望了望,他失望地什么也没有望到。老初,老初!大曹大声地喊着,我知道你就在附近,我都等你一天了,我来接你回敬老院哪!你出来呀,你就大人不记过吧!

  抗美偎在身边,让大曹感到了暖意,下半夜也不那么孤单凄惶了。大曹猛然意识到,老初他可能一直就在家里,他哪也没去,自己被他耍了。在这里白天黑夜地守株待兔,哪知他狡兔三窟地以逸待劳。大曹恨不得一脚踹飞那,一把将他从床上揪出来,可一想,如此那般,这一天一夜的心血就不光是归零而是成负数了。他冲着毫无表情的门板和江山永固的铁锁一声长叹。

  抱着抗美的身子,大曹睡着了。抗美好像知道他这一天实在是太疲倦了,任他抱着,为他传送着体温,一动不动的,怕打扰了他的瞌睡。不知睡了多久,抗美的叫声把他从梦中,大曹看到山上有光影晃动,大曹大喜,援兵来了。当然不止乡长一人,看那光影,少不得七八号人马。大曹睡意顿消,赶紧下山去迎接增援部队。

  大曹原想乡长肯定是带着乡干部来的,却不是,全是敬老院的老骨头,老皮头还走在最前面。他们都穿着迷彩军训服,远远看上去还真像一支特别行动队,如果行动稍微再利索一些,怀里再搂把微冲或是狙击什么的话。

  看到这支人马,大曹打心眼里服了乡长。一个个气喘吁吁与大曹会师后,又在大曹的带领下往老初家院坝去。大曹一上汇报说,等了一天一夜,老初在家里就是不开门,末了大曹说,我是三顾茅庐哪,负荆哪!乡长一句话就把他嘴堵了,乡长说,请回去才是硬道理。

  回到院子,却见大门洞开,老初在出操走正脚,两腿甩得虎虎生风。乡长回头看着大曹,满脸疑惑,不是说闭门羹吗?还有你买的糖果、糕点跟哨子呢?

  没有任何口令,七个老人,他们按着高矮顺序站成一排,自觉地向右看齐了,对齐了队形,然后在老皮头的口令下,齐刷刷举起右手,向老初敬了一个军礼,施施然报告班长,我们接你来了!

  乡长一脸铁青老初,初四季同志,你还像个班长吗?我看你像个逃兵!你就当逃兵吧,丢下九连三排一班全体战友逃吧,让他们因你而全体阵亡!

  站军姿是军人的第一课。你走进军营,就必须学会站军姿。这可以说是一切军事动作之母。背靠着老榆树,面对着整整齐齐的一排老人,老初话语铿锵,站军姿就是军人的顽强意志,军人的不屈毅力,练就军队钢铁一般的纪律。

  光是这个站军姿,大伙练了半个月,还是问题多多,进步最大的是吴老好,站标准了,可是不下两分钟。好在班长初四季没有要求人人过关,他的原话是,只要每天练一会儿就成。这样一来反倒让大家难为情了。这个站军姿看上去简单,哪知道真是难,难怪说是什么一切军事动作之母。这段时间,大家的心思基本就在这,羊老倌放着放着羊就站立了,老皮头搓着搓着煤球也站立了,扁根拿着笤帚打扫卫生也走神了,挺挺地站立了。越是站不好,大伙越是兴致勃勃地跟这个站军姿斗智斗勇。他们也体谅老初,他们让老初休息,他们相互作示范,请对方纠正。晚上都要休息了,扁根和吴老好还悄悄请老初给开小灶,还要练练。越是练不好,他们越是老初。老皮头说,班长,我要能学到你身上的一成就够了。老初谦虚道,你是,我们相互学习。

  重新归队的老初组织纪律性更强了,换句话说他对自己的要求更高了。除了院里分工给他的内务外,像军事训练,每天什么科目,到个什么强度,出早操的时间,等等,他都会跟“”老皮头商量,也能多听“”的意见。老皮头呢,更是主动地调整自己,严格按“”的标准要求自己,并向班长看齐,慢慢地改掉了不少的病。

  老皮头拥有了军容风纪的督察权。那天站军姿的时候陈扁根把两手吞在袖子里,驼着背,被班长初四季纠风了。扁根赶紧求情,说天冷哩,一辈子的习惯,一时半会儿改不来哩!班长初四季转身对老皮头说,负责军容风纪,请处理。老皮头想都没想,小跑到食堂门口,在那块小黑板写下了好几行字。写完了,老皮头对着黑板一字一句地念:通报。陈扁根同志在站军姿训练中,两手吞在衣袖里,影响了全班的仪表和风貌,现提出通报并令改正。今后凡不服从纠察和违反军容风纪的,除给予教育外,写出深刻检查,必要时通知其所在村负责人领回严肃处理,严重的要写进档案。特此通报。

  老皮头一字一句,顿挫有致,全场鸦雀无声,连抗美都竖起了耳朵。估计大家都还是听出了严重性,特别是陈扁根,哭丧着脸,鼻涕都挂嘴角了也不敢抹。老皮头这一手也让老初大开眼界,夜里老初对他说,我看得准,你是我们班里素质最高的。

  离国庆也就剩大半月的工夫了,乡长一直惦记着记者的“挖”,人家难得来一次,如果只是挖老初这个旧闻就太浪费了。乡长想,得让记者满载而归。乡长头都想大了,最后决定,咱们经济不行,咱们搞搞文化,咱们就搞个国庆系列文化活动,文艺演出、体育竞赛,通过,也是向全县人民展示我们人穷志不短的精气神。

  这天老皮头搓完煤球又没训练任务,他就一个人溜出敬老院,下了坡来到乡街上。看上去是闲逛,其实老皮头是想买一样东西,但是看了那几家店子都发现没有卖,又不好问店主,老皮头失意得两脚如搁浅的军舰。这时听到乡大院传来口哨声,一看是大曹在那里整队集合。老皮头看实了就往回跑,把没买到东西的失意丢到了九霄云外。回来就跟老初报告了,老初不信,说走!一看果然。口含哨子的大曹见了他俩,吐出哨来,立马解散了队伍。大曹怕了老初,倒不是怕他来抢自己这个教练当,而是怕他真要含了口哨主动来指导,这些七站八所的姑爷姑奶奶可不会任他,到时把他又气回了豹子崖他大曹可兜不起底。哪知老初拉了老皮头就往办公楼上爬,他们径直找到了乡长办公室。老初一脸的兴师问罪,为什么不让我们参加?乡长问参加什么。老初说,国庆活动。乡长一愣,真还没想到他们。乡长为难了,脑子飞快地转动着找理由,你们……规模太小了,阵势出不来……老初打断他,我们是一支正规部队。

  面对老初的咄咄逼人,乡长只有节节败退的份。他知道老初的脾性,你要不答应,他怕是会率领他那支“正规部队”揭竿而起的。乡长想都不敢想,这支“正规部队”要出现在国庆队伍里会是什么效果。还不把国庆活动搞成了喜剧?乡长灵机一动,你是这方面的专家,德高望重,到时还要请你上台检阅哪。老初断然否了,我是班长,不是。

  那些天,不大的乡街上凡是有空的平地都能听到口哨声,各支队伍在口哨声里迈出正步,吼着一二一、 一二三四!铿铿锵锵的,热气腾腾的,前所未有的。

  腰鼓队跟扇子队的老太太们坐不住了,她们没一块像样的场地,她们同时相上了敬老院,那个院坝足够她们两支队伍同时。她们一同来找大曹争取,大曹一张脸苦出了胆汁,说这事儿我做不了主呀!她们说敬老院归你曹院长管呀!非要他出面。可大曹不出这个面,说我只管后勤。她们只好自己到敬老院来协调。敬老院是乡场甩出来的一截尾巴尖儿,独独的一处所在,离乡街还有好几百米,当初选这个址,也是考虑让老人们清静一些。腰鼓队和扇子队来到敬老院,却是连门也进不去,人家把门上了。她们只能借门缝观望,两眼还没调试清楚,一条大黑狗汪汪几声大叫,吓得她们跟着大叫了好几声。打腰鼓的先就打了退堂鼓,捂着逃之夭夭。走远了,还能听到里面响亮的口哨声。

  她们当然不知道,老初那天从乡长办公室出来就部署下了,每天他们练正步站军姿的时候,抗美就在门口站岗,严阵以待,让那些敢于打院坝主意的人试试!

  班长教得认真,大家练得也投入。天气不冷不热,这样的锻炼能出一身毛毛汗,很好。但现在他们不只是锻炼身体了,老皮头动员了,咱们是跟人比试,咱们可别让人比下了。老皮头又给大伙打气,咱们是老将出马,一个顶仨。最重要的是,咱们有班长当教练。陈扁根说,要是没有比试咱们还不得劲哩。说得大家都群情激昂、摩拳擦掌的。老初趁热打铁,说咱们要全力以赴,发起总攻!咱们不是为自己,是为九连三排一班。

  熊大珍从卫生院赶回来了,说她的脚好了,说咱们本来人就少,多一个人多一把力。能从卫生院走回来,也说明她确实好多了。

  熊大珍说的没错,多一个人多一把力。老初也在思考队列这个问题。人确实太少,排成两队太短,排成三队更短,检阅一晃就过了。那就只能排成一个纵队。没有阵容就没有阵容,咱们可以在阵势上出奇制胜。

  他们在敬老院里进行封闭训练,同时发挥抗美的作用,对外严密了消息,又不断派人刺探外面那些队伍的“军事机密”,随时掌握他们的训练状况。反馈回来的消息让他们一天比一天更有信心。老初说,这叫知己知彼。

  国庆节前一天,乡长亲自开车把记者接来了。第二天一早扛上摄像机就跑前跑后的,显然了活动的新闻价值。

  十九支队伍全都集中在乡街西头的小学操场,在那里整队。整好队,活动正式开始了,每支队伍前都有一名少先队员举着统一制作的队名牌,引领着队伍依次从小学出发,来到乡场东头的中学操场,接受检阅。

  一支又一支队伍迈着整齐铿锵的步伐通过检阅台,他们抖擞,昂首挺胸,气势浩荡,让乡长都跟着热血沸腾。特别是那支腰鼓队通过的时候,鼓声激越、步伐矫健,乡长差点就情不自禁地要站起来挥手了。瞥一眼身边人,他们也潮红着脸,在澎湃。就在这时,远处纷涌来一浪又一浪的掌声,掌声压过了前面所有的口哨和脚步声。循着掌声,乡长远远地看到,一支特殊的队伍走在最后面,说它特殊是因为那只是一条绿线,而且短促,在成型成阵的队伍里毫不起眼。但是乡街两边的人群不约而同被这短促的绿线形成的气场所震撼,让出宽宽的道,同时又被这气场所裹挟,一护送着他们鼓掌。就是前面通过了检阅台在操场上排列整齐的队伍,也全都扭过头,踮着脚尖傻傻地望着这支队伍。乡长慢慢站起身,检阅台上所有端坐的人都情不自禁站起身,为他们鼓掌。

  这是一支怎样的队伍?他们统共只有十二个人,全是满脸皱纹风烛残年的老人,他们的腰板也不挺拔,四肢还有些僵硬,他们跟着哨音的步伐甚至也踩不准节拍,有些七零八落。但是他们的眼神,你远远地看不到,但是你能感觉到,他们心无旁骛、目不斜视。他们像一支开赴前线的勇士,眼神里头有着排山倒海的气势和所向披靡的气概,有着一往无前。乡长眼眶一热,一下就懂得了什么叫作三军可以夺帅,匹夫不可夺志。所有的队伍,那些整齐的步伐,那些嘹亮的口号,那些统一的服装和队牌,全在这十二人的队伍面前如残兵败将。

  队伍的最前面,老初举着一杆伤痕累累污渍斑斑的旗,依稀可以看到几个残缺的大字“九连三排一班”。这就是传说中老初从前线带回的旗?

  当天的活动下来后,记者追着老初要“挖”旧闻,老初好像有点怵她怀里那黑洞洞的家伙,一散会就带着队伍撤了。记者又一追到敬老院,但有抗美严阵以待,她只能远远地拍。记者不甘心,又去了一趟豹子崖,在老初的房前屋后补了一些镜头,回去做了个专题,听说省台都播了好几遍。

  活动过后,不知为什么,乡里七站八所的干部们自发地组织起来了,每天清晨都出操,甩正步,吼一二一。街上的群众说,那正步甩得天塌地陷的,那吼声吼得地动山摇的,得劲!

  还有就是老初的队伍也一天天壮大起来,那些老人也都是自发地投奔过来的,其中就有以前大曹他们去反复动员的老。鉴于这个发展形势,老皮头扩编,分成两个班。老初不干,说咱们永远是一个班。

  不久乡长转成了,大曹多年的“副科病”也治好了,任了乡。换届之年嘛,对于一个偏远贫困乡来说,这个动静算是不小了。

  老皮头一直惦记着老初说过的话,这天仰头看了半天的天色,然后问老初,怕是要下大雪了?老初说,我正寻思着去落实冬装哩。其实老初不知道,也正在为他们落实冬装哩。

  老初把哨子递给老皮头,说,交给你了!庄重得就像托付江山似的。老皮头掂得出这个哨子的分量,这么冷的天,接过来还是被烫了一下。老皮头一直盼着能有这样一个哨子,他都上乡街好多次了都没买到。老皮头握着哨子,只了一句,早去早回。

  迷迷糊糊,一颠簸,天都快黑净了,班车才终于裹着一身寒气驶进县城。老初这一次不像上次,上次他打了个无准备之仗。他不知道哪里有部队那种服装卖,大街小巷一家家地找,所以花了整整一天才找到,找到了,人家又没那么多的货,所以又等了一天。这次老初是熟悉情况了,穿街过巷,径直往那家店铺去。人家已关门了,老初没有理会,把卷帘门拍得稀里哗啦,卷帘门终于忍不住哗一声卷上去……

  货有现货,两大包,紧紧实实的,老初捆了两个包的耳朵角,它们就成了两个大馒头,老初钻进去,成了两个馒头夹着的一块排骨。老板娘喊住他,说你住哪,我叫个车送你。

  老初住在汽车站旁的小旅馆,他一边喝着羊肉粉汤,一边掏出怀里的小本本看,那记着这次进城需要置下的物件,喝完汤他还得抓紧去置最后的两样。

  回乡的班车推迟了两个多小时。车站说昨夜下了一夜的雨夹雪,道被凝冻了,缓两个小时走,气温会暖一点,积雪跟凝冻也会缓一些。又强制给班车前后轮都套上了防滑链,这才驶出了站。

  老初在颠簸摇晃中打起盹来。班车走走停停、停停走走,司机那张乌嘴巴一都没闲着,不是坐在车上骂,就是跳到上骂车,更多的时候是骂。

  后来车停下了,停了好一会儿也没走,司机也没骂,老初以为到了,睁眼一瞅,乘客都下得差不多了。司机还坐在座位上,揩他额头的汗,说,对不起,不敢走了。司机一脸的冷汗。

  司机回过头跟剩下的几个乘客商量,咱们倒回吧,也就一二十里,明天雪停了再送大家。这几个是回乡过年的农民工,他们商量着,倒回一二十里住下,又是一晚的花销,而且谁能明天天气就会好转?就算好转了,这司机还会送我们?他们回家心切,又仗着人年轻,说离乡场也就二三十里,那咱们就走吧。说走就走,几个人肩扛背驮,弃车而去。司机不担心他们,只担心老初,这老头别说带着两大包东西,就是空着两手在这冰天雪地里也寸步难行。想喊前面的农民工帮帮他,一看人家也都大包小包的,再一看都消失在了风雪中。司机决定调头送老初回去,老初却已掮上货,一脚跨出了车门。

  抗美总算静下声来,老皮头反倒不踏实了,起身去巡查,才发现它几时已咬断绳索,没了影,老皮头心里忐忑,抗美从没犯过纪律呀。

  抗美顺着公四脚翻飞终于找到了老初,它用四肢紧紧抱着他,它要把他暖回来,以前好多次,他们都是这样相互取暖的。直到大曹他们赶来,好不容易才把它分开。这一次它不光没把老初暖和回来,自己也耗尽了全部的体温。

  敬老院里所有的老人都戴上了毛绒绒的军帽,都穿上了厚厚的军大衣和棉裤,还有翻毛大头皮鞋。老皮头老泪横飞,我走村串寨,帮人补了一辈子的鞋,都没穿过这么暖和的皮鞋啊!

  老皮头从老初的怀里找到了那个小本本,还有一沓火红火红的红包和一只火红火红的哨子。老皮头将哨子挂在脖子上,将那些红包拿回寝室,打开柜子,取出集攒了这么多年的票子,将一只只红包装得饱饱满满的。老皮头将红包派发给每一位老人,大家不要,老皮头说,这是班长的……命令!

  老初的会上来了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,老人身前身后簇拥了七八个人,有,有秘书还有警卫。后来听说,老人是偶然看到了记者做的那个专题,认出了老初。老人当即就要来看望老初,可干休所不同意,也不是人家不同意,是老人的心脏不允许。这次临近春节了,老人不管那么多了,老人知道自己的心脏更不行了,不能拖了,哪怕就是死也要见上老初一面。干休所拗不过他,请示上边同意后只得派出一班人员陪护,不幸的是赶上的却是老初的会。老人不要一班人搀扶,一个人颤颤巍巍走到老初的遗体前,两片嘴唇蠕动了好半天才说出一句话,班长,九连三排一班战士印啸天向您报到!然后向老初久久地。

  老皮头的身后,是敬老院全体老人,他们双腿紧并,上身挺直,右手缓缓抬起,五指并拢自然伸直,中指接近太阳穴,手心向下,给老初敬了一个最最标准的军礼。返回搜狐,查看更多梦见回家的路

  财成国际

共有:条评论信息评论信息
发表评论
姓 名:
验证码: